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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關(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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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您便又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顧雲羨想了想,笑道:“大人說的對,這是本宮的福氣。”

采葭從外面進來,“娘娘,鳳輿已到宮門口,準備接您去暉昇殿受封。”

顧雲羨慢慢站起來,看向前方,“是嗎?已經到了啊。”

柳尚宮施了個禮,含笑道:“奴婢陪皇後娘娘一起。”

她叫她皇後娘娘。

時隔近三年,她終於再次聽到別人對她喚出這四個字。

她終於,當回了皇後。

含章殿內一切順利,大正宮那邊卻亂成了一鍋粥。

皇帝已換上了冕服,卻歪著身子靠在軟榻上,一手撐著腦袋,痛得滿頭大汗。

呂川伺候在一旁,臉色慘白,看起來比皇帝還嚇人。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陛下,微臣求您了,讓臣去傳禦醫過來吧!您這樣不行啊!”

“閉嘴。”他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你若是敢自作主張,朕便趕你到暴室去做苦役。”

剛說完,又是一波劇痛襲來,讓他身子忍不住一顫。

呂川幾乎想一頭朝那大柱上撞去,省得活著受這煎熬。

也不知今日是撞了什麽邪了,本來一切都好好的,陛下換上了朝服,戴上了冕冠,就等著時辰一到便上車前往暉昇殿。可誰知在這麽關鍵的時候,他那要命的頭疼居然又發作了!

不僅如此,這回的頭痛還來勢洶洶,比之前的幾次都要劇烈。他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嘴唇一片慘白,額角的鬢發都被汗水打濕。

他想去傳禦醫,卻被皇帝厲聲制止。他明白他的擔憂,這樣的日子,他不願傳禦醫過來平添晦氣,想咬牙挺過去。可眼看已經過去好一會兒了,那劇痛竟沒有減輕的征兆,皇帝的手上青筋都已然暴起。

呂川心中反覆衡量,還是覺得不能這麽放任下去,不然若是出了什麽事情,不僅大臣們不會放過他,便是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打定了主意,他悄悄往旁邊挪了幾步,低聲吩咐何進,“快,去尚藥局請張顯張禦醫過來。就你一個人去,別驚動了旁人。”

何進本就被這情況嚇得六神無主,此刻聽見呂川的吩咐,忙不疊道了聲諾,立刻便出去了。

呂川回頭,看到皇帝雙眼緊閉,想來是沒註意到自己的行為,不由松了口氣。

119

皇帝覺得自己正沈浸在一個逃不出去的噩夢中。

頭痛了這麽久,他的神智已經開始迷糊,周遭發生了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影子閃過他眼前。

太匆忙,他怎麽也抓不住。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候他還不喜歡雲娘,她犯下大錯,引得他勃然大怒,決定殺了她洩憤。

他忽然楞住。

他在想些什麽?

他幾時想過要殺雲娘?

本已略微緩下來的頭顱又開始劇痛,仿佛要把它生生撕成兩半。

他再也無法忍受,一把解開下頷處的紅纓,將冕冠取了下來,扔到了地上。

冕冠前後的二十四旒互相撞擊跳躍,勻稱圓潤的玉珠發出清脆的聲音。

殿內服侍的宮人眼睜睜看著這象征帝王尊貴身份的十二旒冕冠被隨手扔到地上,嚇得眼睛都瞪圓了。

“臣死罪!”呂川忽然高呼一聲,跪倒在地。

其餘人立刻反應過來,忙跟著跪下,齊聲高呼:“臣死罪!”

皇帝沒有理睬誠惶誠恐的宮人,只是看著光滑如鏡的金磚地。玄色的冕冠躺在上面,折射起一段刺眼的光。

他被那光線晃得眼發痛,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頭顱失去了冕冠的束縛,仿佛瞬間失去了枷鎖,無數東西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那是,塵封在那大腦深處的東西。

姜月嫦靠在他的懷中,面色慘白,哀哀哭泣,“陛下,臣妾的孩子沒了……是公儀佩和皇後害了臣妾,害了我們的孩子!您要為他報仇啊!”

母後神情疲憊,語氣無奈,“雲娘做下這樣的事情,你要廢了她我也沒立場阻止你。只是,請你看在她還是你遠房表妹的份上,留她一條性命。”

雲娘一身青衣,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個頭,目光裏滿是悲哀和絕望。她輕聲問道:“陛下,您當真不要臣妾了嗎?”

呂川一臉惶恐,“邢柔華在梅園摔倒,皇裔……皇裔沒有保住……”聲音顫抖,“當時只有廢後、薄美人和葉才人三位在場……”

他立在大正宮的書房內,下面齊刷刷跪著十幾名宮人。寫完一行字,他慢慢擡頭,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厭憎,“宮中絕不可留如此包藏禍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後多年,賜她個全屍吧。”

靜生閣內,雲娘悲愴地大笑,聲音仿佛杜鵑泣血,“我真是太傻了,居然為了一個心中沒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面目醜惡。”

然後她仰起脖子,飲盡了玉杯中朱紅的毒酒……

“不!不要喝!不要喝!”他驚恐地吶喊,想要阻止她。

可是沒有用,她還是喝下了那杯毒酒。

宮中的毒藥都是最好的,見血封喉,再迅速不過。不過片刻,她口中就嘔出了鮮血。

他呆呆地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案幾後,端正地在墊子上跪坐下。她面前是來送她上路的呂川,此刻已經不忍地別過了頭。

她在案幾上趴了下去,臉頰枕著手臂,唇邊有極淡的笑容。她輕輕道:“癡心錯付,是我太蠢,怨不得旁人。”

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地閉上。

它曾溫柔地凝視過他,裏面閃爍著讓他安心的光芒;它曾含著晶瑩的淚水,讓他愛憐痛惜;它曾冰涼如刀地射向他,帶給他驚怒和惶恐。

可是那雙眼睛閉上了,再也不會睜開了!

他如被五雷轟頂,心裏是潰不成軍的恐慌,仿佛身處漫天箭雨之中,一不當心便會被流矢射中。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居然是他殺了她!

居然是他!

就在他慌張到極點的時候,眼前再次出現了黑夜裏的靜生閣。

雲娘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眸緊閉,額角全是冷汗,不時發出一聲夢囈。

他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明明她剛才已經飲下毒酒身亡了,怎麽突然又會活了過來?

還沒想出個究竟,她已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睛。小小的臉上滿是驚懼,仿佛夢到了什麽十分可怖的事情。

撐起身子坐起來,她脖頸僵硬,慢慢地打量四周,渾身顫抖不已。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她突然抱住手臂,慌亂地縮到床角,如同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女孩。

室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又過了許久,她才慢慢擡起頭,看著黑暗中屋子,輕輕說了一句,“是……夢?”

他的瞳孔猛地縮小。

鳳輿不緊不慢地朝暉昇殿行去,皇後儀駕浩大,華蓋招搖、威嚴無限。

顧雲羨跪坐在車內的墊子上,沈默不語。

她身上穿著華貴的袆衣,頭上則是沈重的鳳冠,稍微一動便感覺到巨大的壓力。這套從周朝傳下來的禮服太過莊重,讓穿著它的人本能地敬畏,不敢有絲毫輕慢。

似乎也是被衣服的氣勢感染,顧雲羨腰背挺得筆直,儀態端莊,十足的國母風範。

遠遠望去,她仿佛如畫中的神只,遙不可及。

柳尚宮見狀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她親自教導她各種禮儀的情景。

顧雲羨是在江南小城長大,不像顧氏本家的女兒自幼出入宮廷,很多東西根本不懂。她原本以為她會很難教,但沒想到她居然那般聰慧,再覆雜的規矩講兩遍也能記住。

走路的姿勢,跪坐的姿勢,執杯飲酒的姿勢,跪拜行禮的姿勢。她教得認真,她學得刻苦。三個月後,顧雲羨的一舉一動已基本和那些自小接受教導的名門貴女一樣。

無一處不優雅,無一處不美麗。

今日,她會以這樣的風儀再次出現在群臣面前,接受冊封,成為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子。

“娘娘,尚宮大人……”采葭原本跟在車旁朝前走,此刻卻忽然出現在窗邊,一臉焦慮道。

“怎麽了?”柳尚宮問道。

“奴婢適才聽到消息,說……”采葭結結巴巴道,“說陛下的車輿還未離開大正宮,恐怕不能在吉時前抵達暉昇殿了!”

按照規矩,帝後各坐一輿前往暉昇殿,然後準時在吉時開始封後大典,若皇帝不能按時抵達……

“怎麽會這樣?”柳尚宮驚訝道,“你可聽到緣由了?”

“沒有。”采葭眼角眉梢都是擔憂,“不過那個傳話的宮人說,好像今晨何進何大人帶著張禦醫去了大正宮……”

柳尚宮轉頭看向顧雲羨,“娘娘……”

顧雲羨想了想,平靜道:“看這樣子,恐怕是陛下的頭疾犯了。”

“那該如何是好?”柳尚宮急道。

“如何是好?”顧雲羨自嘲一笑,“本宮怎麽會知道?這樣的時候,我也不可能離開這鳳輿一步。”見柳尚宮一臉憂慮,又安慰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陛下心性過人,只要他願意,定能準時過來。即使真的誤了吉時,回頭只要不記上去,也不是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

事已至此,柳尚宮也只能這麽想了。

鳳輿繼續朝暉昇殿行去,然而眾人的心情已不如方才那般喜悅激動,而是惴惴不安中帶著祈盼: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可千萬不要遲到啊!

鳳輿在吉時前一刻抵達暉昇殿。顧雲羨踩著馬凳子從車上下來,長長的裙裾在磚地上拖曳三尺。

大晉歷來尊左卑右,是以她此刻站在左側的臺階下,一會兒將順著這裏的臺階上到暉昇殿前。而皇帝則會從右側的臺階上來,兩人在殿前會合。

如果,他能準時抵達的話。

鼓聲起,宣布了封後大典正式開始。雖然看不到,但顧雲羨知道,導駕官正引著百官入場,站到各自的位置。

她心裏發麻,想起方才自己安慰柳尚宮的話,唇邊忍不住溢出一絲苦笑。

那些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其實從今日起床開始,她心裏就一直有一絲不安,仿佛即將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她的預感一向精準,這麽一來心裏就忐忑得不得了。

然而再擔憂也沒辦法,她只得強迫自己忽略這異樣的感覺,安慰道不過是太緊張了以至於胡思亂想。

她神色如常,聽從旁人的安排,穿衣梳頭,好像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然而再怎麽自欺欺人,在聽到采葭的話時,她仍是在心底發出了一聲輕嘆:果然。

老天爺一向愛折騰她,此番覆位的過程這般順利,早已讓她覺得驚訝。如今,果然還是出了岔子。

他不會讓她這麽順利地當回皇後。

若今日皇帝真的病到不能參與封後大典,她從此變成一個笑話不說,恐怕還會被有心人利用,生出別的是非。

她都能想象出那些人的說辭了,“顧氏乃不吉之人,陛下執意立其為後,違逆了天意,故而上蒼有此暗示。望陛下萬萬不要逆天而行、收回成命!”

也許,他們還會再次上演叩求皇帝賜死她的戲碼。即使看在她腹中皇裔的份上不可能真的成功,也能把她打入這後宮的最底層……

越想她便覺得心沈得越深,好像掉入了一口古井,撈不回來了。

大樂忽起,顧雲羨眼睛猛地睜大,與柳尚宮相對而視。

這樂聲是皇帝禦輿而出時奏響的,也就是說,那些人已經看到了皇帝的車輿了?

一側的導駕官輕聲道:“皇後娘娘,請由此上。”

顧雲羨回過神來,點點頭,“諾。”

望著眼前長長的臺階,她深吸口氣,踏上了第一級。

這條路她不是第一次走。早在麟慶二十七年的時候,她就已經身穿袆衣、頭戴鳳冠,走過一回。

那時候她才十七歲,還不曾經歷過生死,一心一意愛慕著自己的夫君,痛恨一切與她爭寵的女人。

轉眼已經快六年了。

她終於走到了臺階的盡頭。暉昇殿前立滿了身著朝服的百官,而在她的對面,是一身袞冕的皇帝。

隔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就無從判斷他是否真的生病了。

耳旁是禮官的聲音,一切不過是六年前的重演,對她來說也沒什麽新鮮。

她按照規矩與他一起行至禦座前,跪拜天地。

承制官宣制曰:“……賢妃顧氏,乃章獻皇後侄女。柔嘉成性,宜昭女教於六宮;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今以冊寶立爾為皇後,佐宗廟維馨之祀。欽哉。”

伴隨著承制官的聲音,顧雲羨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下,多年夙願也在這個聲音裏塵埃落定。

顧不上大典仍在進行,她側過頭看了看皇帝。

他面色發白,唇上並無血色,當真是遭受過一番折磨的樣子。

其實她原本真的對他沒什麽信心的,但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能準時趕過來,即使自己病成那樣。

她忽然有些心軟。

無論從前如何,他如今對她,委實是不錯。

察覺到顧雲羨的目光,皇帝微微側頭,一雙黑眸情緒莫辨,對上她的眼睛。

一瞬之後,他薄唇微揚,露出一個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顧雲羨的錯覺,總覺得那個笑容帶著幾分冷意。

像是在譏嘲著別人,更像是在譏嘲著自己。

120

封後大典結束以後,顧雲羨與皇帝同乘一輿朝長秋宮而去,他們將在那裏接受後宮嬪禦的朝拜。

一路上皇帝都沒有說話。

顧雲羨用餘光打量了他一瞬,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這樣子,不像是被病痛折磨,更像是有什麽心事。

薄唇緊抿,眼眸低垂,裏面黑影重重,仿佛一條看不到底的暗河。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然而即使心中疑惑,她也不好貿然開口。車窗的帷幕大開,二人的一舉一動外人都能看到,若被人瞧見帝後在這麽嚴肅的時候交頭接耳,傳出去也太不莊重了。

一路忍到長秋宮,便看到六宮妃嬪的轎輦,眾人已悉數到場,正等候在椒房殿外。

見到兩人,大家忙福身施禮。皇帝沒有出聲,顧雲羨只好微笑道:“一會兒進去還要行大禮,此刻便不用太拘束了。”

眾人起身,毓昭儀微笑上前,“臣妾賀皇後娘娘大喜,賀陛下大喜。”

“竹央你有心了。”顧雲羨笑道,轉頭看向皇帝。

他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毓昭儀的話。

片刻後,他才註意到妃嬪們正小心地打量著他。勉強勾起唇角,他道:“行了,進去吧。”

椒房殿內裝飾一新,一應器皿擺設都換了新的,連東西的方位也發生了變化,再不是三年前顧雲羨搬出它時的樣子。

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顧雲羨忍不住有些感慨。

二人在上位坐下,六宮妃嬪按各自的位分站好。毓昭儀帶頭屈膝跪地,右手按住左手,掌心向內,拱手於地,頭也緩緩至於地,行了九拜中最鄭重的稽首大禮,“臣妾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陛下、娘娘大安!”

身後妃嬪跟著稽首長拜,“臣妾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陛下、娘娘大安!”

顧雲羨看著六宮眾人在她面前拜倒,心裏竟是出奇的平靜。一切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是主母,她們是妃妾,從來都是她們在她面前矮□子。

沒什麽稀奇的。

“可。”她輕輕道。

妃嬪各自起身,顧雲羨以為皇帝會繼續沈默,正準備招呼一下眾人,誰料他竟又開口了,“今日皇後覆位,乃大喜之事,六宮同慶。朕已吩咐人給你們都備下了賞賜。”

雖說著喜事,他的表情卻是淡淡的。

毓昭儀代表眾人道:“臣妾等謝陛下恩典。”

皇帝點點頭,有些疲憊的樣子,“好了,禮也行了,都退下吧。”

大家原本以為皇帝還會說點什麽,再不濟也會讓顧雲羨這位皇後訓導她們幾句,卻沒料到這麽快就結束了,一時都有些楞。

還是毓昭儀最先反應過來,行過禮之後,帶著眾人離去。

看到妃嬪們的身影先後消失,皇帝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終於,該應付的人和事都應付完了,他可以放下緊繃一天的弦。

他覺得好累。

即使少年時在羽林軍不眠不休地操練兩個通宵之後,也沒這麽累過。

他好像剛剛跋涉過寸草不生的沙漠,一路所見唯有蠱惑人心的幻象,隨時準備取了他的命去。

椒房殿內只剩下十來個宮人,見他神情不對,都不敢說話。

這樣很好。他終於可以清靜清靜,理一理他混亂的思緒。

“陛下?”一個柔和中帶著三分試探的聲音傳入他耳中,讓他心猛地一顫。

對了,他差點忘了。這裏不止有那些宮人,還有她。

她也在這裏。

他沒有擡頭,害怕自己一看到那張臉,又會想起什麽奇怪的事來。

事實上,今天一天,他都在刻意避開她的視線。唯一的一次便是在承制官宣布封後聖旨之後,他察覺到她的目光,忍不住回看了過去。

就是那一眼,腦海中便再次閃過早上那個噩夢的零星片段。

害得他差點在封後大典上當眾失態。

即使是現在,他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麽會做那樣的一個夢。

在那個夢中,他看到雲娘被薄瑾柔和景馥姝設計,在梅園推倒了邢綰,導致邢綰小產。而夢中的他沒有相信她,認為是她故意害死了皇裔,賜了她死罪。

他親眼看著雲娘把那杯毒酒喝下去,臨死之前淒涼大笑,恨自己癡心錯付,恨自己太傻太蠢。

如果只有這些事情,他會當這不過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噩夢。因為在他的記憶裏,薄瑾柔和景馥姝確實想這麽算計雲娘,可事實上她不僅沒有中計推倒邢綰,反而還救了她。

而他,也沒有賜過她毒酒。

他可以把這個夢當成自己頭痛之下產生的幻覺,一些顛倒了因果、模糊了過程的胡思亂想而已。

可是在夢中的雲娘死掉之後,他竟又看到了雲娘在深夜的靜生閣醒來。她一臉驚懼,仿佛剛剛夢到了什麽極度可怕的事情。

她對著黑暗,猶猶豫豫地問道:“是……夢?”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夢到了和他一樣的東西。她也曾看到自己被人陷害、落罪身死。

所以,她那麽恐懼。

他親眼看著她去驗證夢境是否真實,看著她一次次試探,看著她最終死心,臉色灰敗地坐在靜生閣的廊下,對著一地積雪自言自語:“重活一世麽?難道老天爺看我不甘心,所以給我第二次機會?”

他如遭雷擊。

接著發生的,才是他記憶裏存在過的事情。

雲娘再次去了梅園,這一回她早有準備,躲開了薄瑾柔的算計,成功地在呂川的眼皮子底下護住了邢綰的孩子。

他看著她倒在梅樹下,抱著邢綰柔弱的身子。粉白碧艷的梅花瓣隨風飄飛,有幾片正好落在她的唇邊。

那樣濃烈的顏色,讓他再次想起她口中嘔出鮮血的模樣。

觸目驚心。

噩夢自此結束。

他大汗淋漓地睜開眼睛,眼前是跪滿了人的大正宮,冕冠被呂川撿了起來,恭敬地捧在手上,而他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陛下,陛下您還好嗎?”

他眼中驚懼未消,好一會兒才顫聲道:“朕方才怎麽了?”

“您,您好像痛迷糊了,被噩夢魘住了。”

是夢嗎?

那樣真實的一切,難道僅僅只是一個噩夢?

他右拳不自覺地攥緊,連骨節都開始泛白。許久之後,他唇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輕聲道:“對。朕被夢魘了。一個夢而已。”

那聲音與其說是在承認呂川的話,不如說是在催眠自己。

深吸口氣,他慢慢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呂川聽到這個問題又是一楞,“今天……今天是陛下舉行封後大典的日子啊……”

“封後大典?”他抿唇,“皇後是誰?”

呂川已經發覺不對勁兒了,聞言不敢再遲疑,立刻答道:“顧賢妃娘娘。”

“雲娘麽?”他恍然大悟一般,喃喃自語,“是的,沒錯。是她。朕要封她當皇後。”

那個噩夢太過混亂,讓他幾乎分不清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幻。但現在他確定了。今日是雲娘的封後大典,是他們共同期盼許久的日子。

何進挑開簾子進來,卻見裏面跪了一屋子的人,還沒弄明白情況便嚇得跟著跪了下去。

“陛下……”他顫聲道。

皇帝轉頭看向他。

何進在他的目光下明顯有些畏縮,“張顯張禦醫……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皇帝蹙眉,又看向了呂川。

呂川見狀忙磕了個頭,“臣該死,是臣吩咐何進去傳禦醫的。實在是陛下龍體違和,臣心中憂慮啊!陛下您要怎麽罰臣都行,求您讓禦醫給您看看吧!”

他沈默不語。

太陽穴的地方仍在不停抽痛,提醒著他剛剛發生過什麽事情。

“現在什麽時辰了?”

“辰時一刻。”

“也就是說,離吉時沒多少時間了?”他輕聲道。

“是……”

他看著遠方天空中的流雲,一雙黑眸裏是旁人看不明白的情緒。

仿佛迷茫,仿佛懷疑,又仿佛悲傷。

片刻後這些情緒通通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可奈何的溫柔,“今日是她重新當回我妻子的日子,我怎麽可以遲到?”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可以。

“陛下?”見皇帝一直沒有回答,也沒有擡頭看看自己,顧雲羨眉頭微蹙,“臣妾聽說,您今日一大早傳了禦醫去大正宮,是頭疾又犯了嗎?不然,臣妾此刻便命人去把諸位禦醫都請來,一起給您看看?”

她說著就想起身去吩咐宮人,他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她回頭。

皇帝慢慢擡起頭,靜靜地看著她。

顧雲羨在他的眼神下,心裏沒來由地發毛,困擾她一早上的忐忑又浮了上來。

她知道定是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而看他這個樣子,似乎剛剛下定了什麽決定。

他忽地一笑,“朕沒事,你先坐下。”

她被他拉著在身旁的位置坐下,手仍被他緊緊攥著。

力氣太大,她覺得有點疼。

皇帝仿佛想跟她說說閑話,一臉雲淡風輕地開口,“朕記得,昨夜咱們閑聊,雲娘你說,你相信輪回轉世,對吧?”

他的眼神一直緊緊地鎖著她,也就沒有錯過她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情那一瞬的僵硬。

擡起頭,她微笑回道:“對,臣妾相信。”

“為什麽呢?”他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

“因為臣妾信佛啊。”顧雲羨笑意溫柔。

皇帝哦了一聲,“這樣麽?”忽地想起一事,“說起來,朕記得雲娘你從前並不怎麽信佛的,只是因為母後虔誠,你才幫她抄抄佛經。可現在看來,你信得比母後還要厲害了。”

“佛經中充滿奧義,臣妾受益匪淺,所以開始虔誠。”顧雲羨道。

是這樣麽?

到底是因為佛經高妙,折服了她,還是因為她自己經歷過生死,所以開始相信這世上有著鬼神?

121

皇帝靠近她一點,壓低了聲音,“那你說,我們上輩子,究竟認不認識?”

“也許,認識的吧……”

“是嗎?”他意味不明地笑笑,眼中是一片漆黑,“我倒希望我們從來沒有見過。”

顧雲羨直覺他話中有話,卻不明究竟,只得笑著掙開他的手,佯怒道:“陛下這是在嫌棄臣妾了。”

他看著空落落的右手,輕輕一笑,“豈敢。”

一句話裏帶出了無限悵惘。

心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她明亮的眼眸下消散無蹤,他覺得畏懼,本能地不想知道那個結果。

他想逃開。

“朕還有點事,先走了。”他站起來,“你,早點休息。”

今兒他一直不正常,此刻突然說要走顧雲羨也沒太意外,只是叮囑道:“陛下記得忙完之後,傳禦醫來看看。別認為這是小病,就不放在心上。”

他點點頭,“恩。”

她親自送他到了宮門,並吩咐呂川,“勞煩大人伺候好陛下。”

呂川不敢多說,只回了句,“諾。”

皇帝坐上車輿之後,從車窗的地方回頭看去,卻見顧雲羨身著華服,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由侍女攙著立在宮門處。

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註視著他的方向,裏面閃爍著類似關心的情緒。

他有一瞬間想從車上跳下去,沖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開。

這個念頭剛起來,那可怕的噩夢便再次閃過他的腦海,讓他只能默默握緊了右拳,僵在那裏如同雕塑。

看到皇帝的車輿走遠,顧雲羨收起臉上的微笑,面無表情地走回了椒房殿。

沒心情去欣賞這變化一新的舊居,她屏退了宮人,對柳尚宮道:“陛下有些不對勁。”

“奴婢也發覺了。”柳尚宮道,“旁的不說,他今日居然沒留在椒房殿陪伴娘娘,這實在太……”

顧雲羨抿了抿唇,“大人在宮裏人脈廣,可能設法打聽一二?”

“娘娘放心,奴婢會盡力去辦。”柳尚宮道,見顧雲羨神情憂慮,又安慰道,“無論如何,娘娘已經順利覆位,可以先把別的事情放下,安心養胎了。此事便交給奴婢,娘娘千萬不要太過憂心。”

知道她擔心自己,顧雲羨點點頭,“本宮明白。”

話雖這麽說,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忐忑卻昭然地告訴了她,在弄明白皇帝突然變化的原因之前,她是無法安心的。

五日之後,柳尚宮終於打聽來了消息。

“這話是當日大正宮內一個服侍的宮人說的,奴婢從前曾對他有過恩惠。”柳尚宮道,“他說,封後大典當日,陛下突然頭痛不已,把大家都嚇得不行。後來呂大人派何進去請禦醫,陛下卻靠在軟榻上,迷迷糊糊好像睡著了一般。等他醒來,便說自己做了一個夢,說他被夢魘著了。不僅如此,他還突然詢問呂大人,現在是什麽時候,他要冊封的皇後又是誰……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什麽也不記得了一樣……”

顧雲羨眉頭緊蹙,“什麽也不記得了?”

柳尚宮點點頭,“那宮人就是這麽說的。奴婢覺得,陛下估計是病糊塗了。他那頭疾到底是怎麽回事,娘娘知道嗎?”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從去年開始便會頭痛,最近則是越來越頻繁……”顧雲羨想了想,“難不成,那頭疾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

柳尚宮沈默片刻,毅然道:“奴婢覺得,娘娘不能放任這事兒不管。陛下的性子看似隨和,內裏卻十分倔強。他若不願看禦醫,娘娘您光說幾句是沒用的,得想點法子。”

顧雲羨思來想去,也覺得只能是頭疾引發性情大變這一種解釋了,遂道:“大人說有理,本宮是得想想辦法……”

皇帝的病本就是她心裏的一個疙瘩。冊封前夜在得知他居然頭痛頻繁的時候她委實嚇了一跳,又見他好像不甚在意,才會說要把禦醫都召來給他看看。

即使不談他的性命安危與她息息相關,單從情分上來講,她也是希望他可以平安健康的。

無論她如今是否還愛著他。

“采葭,你一會兒去尚藥局請張顯張禦醫過來,就說本宮身子不適,擔心是龍胎出了問題。記住,只能是張禦醫。”

入夜之後的大正宮十分安靜,書房內只留了呂川一人伺候,皇帝手中捏著玉管狼毫筆,卻許久沒有寫下一個字。

“陛下。”呂川輕聲道,“您若真的擔心,便去看看吧。”

皇帝沈默片刻,“張顯是怎麽說的?”

“張禦醫說,皇後娘娘這幾日心神不寧,所以龍胎不穩。他已開了幾帖藥讓椒房殿的宮人煎了,但……”

“但什麽?”皇帝的眉毛危險地挑起。

“但,治標不治本啊。”呂川道,“皇後娘娘為何心神不寧,陛下您大概也能猜到才對……”

皇帝自然能猜到。

打從封後大典當天他從椒房殿離開,接下來一連數日都不曾再去過那裏。雖說他一直裝出忙於政事的模樣,後宮卻仍是議論紛紛。

皇帝力排眾議硬是讓皇後覆了位,自然是恩寵無限。可如此厚愛,卻又為何會在冊封之後立刻對她不聞不問?這也太奇怪了。

還是說,皇後娘娘在封後大典之後說錯了什麽話,惹得陛下動怒,故而失了寵?

雲娘她,一定也聽到這些流言了吧。

她弄不明白自己的態度,所以心中不安麽?

可他並沒有對她不聞不問。她每日的飲食起居,宮人依舊會給他稟報。今日她前腳召見了張顯,後腳他便把他傳到了大正宮,詢問情況。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她。

可若是她為此傷到了身體……

“反正折子這麽多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完,就走一趟吧。”擱下筆,他淡淡道,“吩咐他們備輦。”

皇帝到達椒房殿的時候,顧雲羨已經歇下了。宮人將他迎進去,小聲道:“娘娘大概已經睡著了,陛下可要奴婢喚她起來?”

他擺擺手,“不用。”她睡著了正好。

他在榻邊坐下,看著她閉目沈睡的樣子,有些出神。她睡著的時候總喜歡微微抿著唇,好像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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